數十億的水泥項目總投資，其中超過十億的土建工程，應該是一塊香餑餑，如今卻如鯁在喉。

　　“按現在結算出來的價格，我還要返還業主錢，早知道這樣誰肯來這里干活。”五十多歲的張年（化名）身材不高，扎進褲子里的長袖T恤讓微微凸起的肚子更為明顯。

　　張年負責荊門當地一個施工隊，2008年接手其掛靠單位葛洲壩三峽實業公司拿下的水泥項目土建工程。

　　“我們幾個施工隊負責的標段總招標價是6500萬，最后審計出來的結果僅僅4000多萬，連本都沒有收回來。”他對記者說：“我們施工都是按照原招標價進行人員、設備的配置，我負責的標段最后審計結算與招標價差了四百多萬，而這些都是業主方按情按理應該給我們的。”

　　“情理”之中的工程款糾紛并非僅出現在張年所在的項目，荊門市當地知情人向記者透露，從2008年開始，葛洲壩水泥公司以荊門總部為圓心，在湖北省內進行產業布局擴張，投資數十億元新建老河口、荊門、興山、宜城、嘉魚、漢川、潛江、當陽等8家水泥公司，其中土建工程設計的金額不少于十億元，目前這些項目都已經基本投產運營且竣工驗收。但是除荊門、當陽兩地外，其余幾個地方都出現了工程款結算糾紛，導致項目投產運營兩年后工程款還未結算簽字，涉及糾紛的金額應不少于1.5億元。

　　低價人工

　　按2010年葛洲壩集團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葛洲壩集團）年報，老河口、荊門、興山、宜城、嘉魚、漢川、潛江、當陽等8家水泥公司的總資產達到55.014億，葛洲壩水泥公司副總黎明介紹在水泥項目投資中，土建的比例會達到30%左右，這塊的標的額肯定超過了十億。

　　其中第一個新建的水泥項目是葛洲壩荊門水泥有限公司，該項目建筑安裝工程施工單位是面向社會公開招標的，參與的面比較廣。但是從第二個項目，即興山水泥項目開始，葛洲壩集團總部領導就要求，集團投資項目要優先內部兄弟施工單位。

　　葛洲壩水泥公司黨委副書記張大學告訴記者：“在這樣的要求下，從興山項目開始，通過集團內部招標確定內部建筑工程公司承建施工。受集團委托，我們作為業主方與總承包單位簽訂合同。”拿到工程建設標的承包方包括了葛洲壩三峽實業、葛洲壩基礎公司，葛洲壩第一工程有限公司、葛洲壩第二工程有限公司、葛洲壩集團電力有限責任公司等。

　　在業主與承包方簽訂的主合同中規定，葛洲壩水泥項目建筑安裝工程造價執行2003年《湖北省建筑工程消耗量定額及統一基價表》和《湖北省裝飾裝修工程消耗量定額及統一基價表》定額標準，人工單價確定為30元/工日，成為整個水泥項目土建工程制定人工費的既定合同基礎，也成為這次工程款結算糾紛的關鍵之一。

　　記者從某知情人處了解到，施工方與承包方簽訂的二級合同條款內容與主合同幾乎一致，因此施工方一開始很是猶豫，承包單位則從中勸說，希望施工隊先簽，并表示這是定式合同現在沒有辦法改了，后面會根據這個情況打報告，向總部說明這個情況，人工單價追加為44元/工日。在這種情況下，施工方同意在工程合同上簽字。

　　“之前我已經看到2008年1月簽訂的當陽水泥項目承包合同，人工價格也由30元/工日調到44元/工日，我想承包方既然答應幫忙協調，憑借與業主的兄弟單位關系應該能在日后幫其爭取到人工調差，因此進駐工地后一個月就簽了合同。”某施工隊負責人李慶（化名）說。

　　一直到工程結束，30元/工日的人工標準并未在合同條款中得到調整。“我們也聯合其他幾個施工隊反復給三峽實業提過這個問題，他們一直沒有回復，只是不停跟我們說，繼續干，不會虧待你們的。”參與興山水泥項目的劉啟（化名）說。

　　“按照現在實時工日的話，一個小工現在都是一百多塊，這是實際的市場價格，大家都很清楚，即便2008年市場行情也遠高于30元標準。”劉啟對記者說，“現在的實際情況是，即便給我們的人工調整到44元，我們還是虧本的。人工費方面工地上實際付給工人的工資平均每個技術工人100元/工日，普工75元/工日。”

　　荊門當地某施工隊負責人給記者計算了其負責標段人工費的具體情況：“我們這個標段消耗定額綜合工日超過13萬個，按定額工價30元/工日，應支付工人工資近四百萬元。2008年下半年至2009年湖北省勞動力市場工日工價已突破了70元。按這個標準發給工人工資總額超過900萬元，其中的差額達到500萬元，這部分的款就得出在我們身上。”

　　湖北省建設廳關于調整各類定額綜合工日單價有關問題的通知中指出，各類定額工日不分工種、類別和級別，綜合工日單價調整為44元/工日；安裝工程的綜合工日調整為45元/工日；該調整標準從2006年11月1日起執行。

　　由于葛洲壩水泥項目建設安裝工程主合同不執行2006年的定額調整，按某知情人提供的數據，僅人工費這塊，施工方報送的結算價與業主審計的價格差數千萬之多。

　　對于30元/工日的標準，葛洲壩水泥公司的副總黎明也表示，合同規定的人工費用和實際情況確實相差比較大，但是他強調：“這個是主合同已經規定的，我也跟他們說得很清楚，表示理解，但是我無法變更，要知道其他一些土建項目人工還都有達到80元/工日的。”

　　據悉，在2008年陸續投資建設的8個水泥項目中，僅有當陽水泥項目將人工費用從30元/工日調整到44元/工日。

　　在當陽葛洲壩水泥有限責任公司與荊州市城市建設有限公司、宜昌天澤建設工程有限公司簽訂的合同中，記者看到在合同的工程價確定條款中規定：“人工單價由30元/工日調到44元/工日，價差部分不取費，其他均不調整。”

　　這一特例的出現在所有項目中尤顯突兀，蹊蹺的是該項目的承包方是外部單位，而到了內部兄弟單位承包時，人工費還是30元/工日，這也讓其他項目的施工方均表示不滿，認為同工不同酬。

　　對于當陽水泥項目建筑安裝工程施工承包合同中出現的人工調差狀況，張大學給出的解釋稍顯含糊：“當陽水泥項目中葛洲壩控股55%，另一當陽民營企業控股45%，是葛洲壩內部國有民營合作的第一例，合同中僅就人工費用做了調整，其他方面均未變化，不存在當陽情況和別的公司不一樣，合同都是這么簽的。”[Page]

　　1.5億調差訴求

　　在人工費用既定為30元/工日的情況下，施工方發現原希望在人工無法調差的情況下，通過其他方面的利潤收益填補這部分缺虧的想法也越來越受制于主合同的約束難以實現。從人工到混凝土、周轉材等等，施工隊的竣工結算造價與審計單位結算的造價出現了大額的價差。

　　荊門當地曾參加葛洲壩水泥項目建筑安裝工程的某知情人給記者提供了他統計的調差明細金額。這份明細包括到宜城、老河口、嘉魚、興山等四個地方水泥項目的部分施工隊，主要涉及到混凝土、人工工日、模板、木枋材等四項。其中混凝土需要調差的金額計7454208.71元、人工工日12924742元、模板10163488.45元、木枋材40054500元。僅此部分，葛洲壩水泥公司與施工方的造價結算差額就超過7000萬元，如果再添上其他沒有結算的施工隊總計款額超過1.5億。

　　“這些調差的訴求都是有據可依的。”上述知情人說。他向記者舉例，由于工期短，任務重，建設水泥廠以構筑物工程為主，每個單體工程都要配制一套模板，且專模專用無周轉機會。按2003年《湖北省建筑工程消耗量定額及統一基價表》規定模板支撐等屬于周轉性材料。

　　“這種周轉性材料每周轉使用一次計算一次定額含量去定的攤銷費，一般情況每投入一套模板，要得到6次周轉利用才能收回投入費用。”某工程隊的知情人說。

　　“招標文件要求我幾個項目同時開工，那么我的模板就沒有周轉性，僅僅按一次周轉計費，差額很大，這也是成本。按照國家定額，一個模板至少周轉三次。”另一施工方負責人向記者證實。

　　在工程造價費率這一關鍵標準上，業主與施工方也出現了很大的分歧。

　　某施工方負責人就向記者抱怨，工程造價費率應該執行2003年《湖北省建筑安裝工程費用定額》標準。

　　“按該標準確定的工程類別劃分，水泥項目的建筑工程為一類工程，以定額直接費為計費基礎。該類工程各項應計取的費率（含稅金）合計近30%。而業主與承包單位簽訂的主合同內約定工程造價費率只有13.5%，還含稅點。主合同的約定就給業主讓利了16%。”上述工作人員告訴記者，即便是施工方獲得僅有的13.5%綜合取費，還要繳納營業稅3.35%、企業所得稅2%，承包單位提取管理費4%，上繳自己公司施工管理費1%，支付員工相關保險費和開工前期墊資貸款利息計1.5%，剩下的費用只有1.55%，無法包含施工合同內業主要求承包人承擔的要求。

　　“13.5費率也是我們與承包單位談下來的。”葛洲壩水泥公司黨委副書記張大學告訴記者，“這些都是合同雙方談的，在法律上對于這些訴求，合同的效力肯定是優先。所謂的過低費率，這是一個市場風險。既然做企業就要承擔風險，不能說百分之百賺錢。葛洲壩水泥公司也一樣需要承擔風險，在建設過程中我們也出現過諸如機器設備很快就漲價的，我們的投資預算超額存等市場化的風險。”

　　無效轉包合同

　　“工程款最終結算一直沒有簽字，下面的施工隊也來找我們要求調差，但是我們是作為業主與葛洲壩集團內部施工單位來簽訂的合同，不是與施工方，至于承包單位與其他施工隊有什么協議，我們不太清楚。施工隊沒有理由越過施工方直接過來找我們。”張大學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多次強調對于承包單位與施工隊之間什么關系，葛洲壩水泥公司并不清楚。

　　張大學的解釋并未得到施工隊的認可，“都是兄弟單位怎么可能不知道這一層關系，更何況這還是業內通行的規則。”幾乎所有接受記者采訪的施工隊人員以及相關知情人都認為，這是葛洲壩水泥公司方面的托辭。事實上葛洲壩水泥公司的高層在接受采訪時也表示，與兄弟施工單位領導關系很熟絡。

　　記者了解到諸如葛洲壩第一工程公司、葛洲壩三峽實業公司等承包單位，在拿到葛洲壩水泥項目建筑工程后并沒有參與實際施工建設，而是將工程拆分成數個標段，以分包合同、承包施工合同或工程施工合作協議書等名義，將水泥工程項目轉讓給外部施工單位，僅收取不含稅點的管理費。

　　布局博弈

　　從2009年年初各新建水泥廠點火投產，截至現在已過去兩年，但仍有6個水泥項目的建筑安裝工程未結算簽字。

　　葛洲壩集團股份有限公司新聞處的熊瑛處長告訴記者，現在集團正在重組，各部門的負責領導還沒有到位，無法安排相關領導進行回復。

　　葛洲壩水泥公司黨組副書記張大學告訴記者，之前集團總部的態度是按主合同辦，人工費是按照2003年定額的標準來支付的，“簽字時雙方都已經認可了合同，他們依據2008年湖北省調整人工定額的通知要求調差。但是定額基價表在法律效力上是一個指導性的，不是強制性的。法律最終認可的是合同，在合同與定額標準之間，優先合同。”

　　湖北仁義律師事務所主任律師鄭青松則并不贊同，他說：“2006年湖北省建設的人工單價調整通知出臺后，葛洲壩水泥項目建設安裝工程依托的2003年人工費標準即失效，前者通知的效力及于湖北省內全境，并高于合同規定。”

　　已進行竣工驗收的工程不執行本調整標準。沒有進行竣工驗收的工程，合同有約定的，按合同約定的方式處理；合同沒有約定的，在本文件執行前已經完成的部分按原標準執行，未完成部分按新標準執行。

　　跳出合同具體條款的糾葛，可以清晰看到整個建筑安裝工程鏈條中各環節的利益境遇和博弈。

　　以葛洲壩集團內部工程建設單位的實力，面對十幾億規模的建筑工程竟只顧提取管理費，繼而全盤轉包給外部施工方，其對合同條款各種利害關系或早已洞悉。

　　“業主與承包單位的合同關系同屬葛洲壩集團內部的兄弟單位之間的發承包工程合同關系。當業主擬定好招標文件以后不向社會公開招標，而是邀請集團公司內部的兄弟公司前來投標，內部投標人在規定的時間內遞交投標文件后，開標的時候預料中的中標單位便一拍即合。”參與葛洲壩水泥項目建設的李華（化名）告訴記者，由于業主在擬定招標文件時有關維護業主利益的相關條款在制定招標文件時已經形成，業主與承包方簽訂施工合同時的這些條款自然就進入了施工的格式合同，有些條款特別苛刻，甚至讓施工單位連施工成本都無法保證。

　　李華表示條款再苛刻，承包單位在提取工程轉讓的管理費后，其利益就得到了保障，不承擔風險，旱澇保收，因此作為施工單位中標方承包單位全盤接受業主合同條款就有充足的理由。

　　“他們有權維護自身的合法利益，就業主提出的條件有一部分可提出協商解決，達成共識并寫進施工合同，供雙方遵守履行。比如人工、材料、政策性調價、大型機械進出場費、安拆費及基礎費等。但是中標人限于各種無法道明的原因并沒有爭取這個權利，而是全盤接受了招標人提出的條件，甚至少部分條件與政策相抵觸。”李華說。

　　葛洲壩集團完成了將投資項目作為葛洲壩集團內部單位“施工的主戰場，就業的主平臺，效益的主來源”的戰略設計；葛洲壩水泥公司擴大了產能的同時將建設成本控制在最低；葛洲壩集團內部各工程建設單位則以最低風險獲取了頗為豐厚的管理費，在這樣的一場博弈中，外部施工方成為市場風險的最后承受者。

　　但是葛洲壩水泥公司副總經理黎明對記者解釋：“比如為什么制定30元的標準？是因為一方面要控制投資，另一方面主合同是費率合同，不像總價包干的合同，控制造價很難，只要有一項費用發生變化，整體工程造價需要連帶做出非常大的調整。如果控制不好，施工單位還是會有很多空子可以鉆的。作為管理者，我要控制工程投資，股東就給我這么多錢，我只能這么做。合同所有條款都非常清楚。你承受不了就不用接這個活，我可以找別人。開始認同合同條款，最后又想來調整，但是我們現在沒有辦法來調整。